九月早晨陽光下
剪接中的片子,把時光拉回到2005年9月的某個早晨。
在等待8點鐘響上課前,外語學院LA307的大一學生們興奮的互相打招呼、吱吱喳喳說個不停。窗外陽光很好,樹葉和枝條的影子映在窗玻璃上,這是一個很美的早晨,陽光穿透教室,空氣更顯澄淨,一張張年輕的臉孔似乎不需要有什麼特別的理由,就可以綻放出稚氣愉悅的笑顏。
不知什麼時候,謝錦已經站在教室的角落等待著,他在等上課鐘響。這是他的習慣,不管做任何事情他都習慣提早到達,在那裡準備著。他右手拿著上課用的麥克風、揹在身後,左手抬起來查看了一下手腕上的錶,也是一個習慣動作,他非常重視要把時間掌控好。這叫做嚴謹。
這一天,是入學後第二次上國文課。有些新生們早就被學姐學長們警告過了,國文課要小心、老師很嚴格,但從來就是沒人肯透露國文課究竟會發生什麼事。多數的大一新生也就是盤算著只要乖乖的別犯錯,難道還能有什麼禍事從天而降?
上課鐘響了。簡單跟學生打過招呼以後,他問了這天的第一個問題:上週交待一定要把進度表看完,看完的舉手。
不到一半的人舉手。
沒看完的呢?
只有一位同學不安的舉起手來。
顯然有很多人還沒回過神,慌亂中他們還在評估形勢----現在究竟是來真的?還是在玩玩而已?
果然是錯估了形勢!這群沒做功課也不敢舉手面對的同學,下一分鐘就全部被趕出了教室。
九月的陽光依然很燦爛,但國文老師的小題大作,已經讓教室內外的氣氛覆上了一層陰影…又不是國小學生了,怎麼還會受到這樣的對待?上了大學,已經是大人,面子上不是應該受到起碼的尊重嗎?
至於教室裡乖乖把功課讀完的半數人,也沒個輕鬆。
謝錦問他們:要不要等教室外的同學?要等他們進來再開始課程?還是不要等,直接開始上課?
每個人都要舉手。每個人都必須表態。每一個要等/不等的理由,都有可能受到挑戰和檢視。
我play著拍攝帶看到這裡,不由得停了下來,吐出一句話~
我說:好殘忍啊~。
這的確是我的感覺。從那一天在現場拍攝,到現在坐在剪接室裡看帶,我一直都認為謝錦出了一個殘酷的選擇題----要選擇背叛同學忠於自己心裡真正的聲音?還是要背叛自己做戲給別人看?這樣的掙扎,此刻將被難堪的攤在陽光下檢視。
我的剪接師問我殘忍什麼?
我沒解釋,反問他:如果是你,你的選擇會是什麼?你等還是不等?
他嬉嬉笑笑的說:如果我是那些大學生,我會舉手表示要等。但心裡其實根本就是不想等。
這個回答很有意思,我在心裡嘀咕著----真是一個標準的中國式反應。他年紀比我輕很多,理應清新沒受污染,但事實卻是如此的不誠實。
是不懂誠實?
還是環境不容許我們誠實?
但環境不也是大家共同打造的,我們不都是環境的共犯嗎?
我想起謝錦很常畫的一張圖--內外兩層的圓圈。核心是真如,包覆在外層那一圈的,是假我。
自己的真如是什麼?很多人一輩子沒看到過,也感受不到。也許還把它當做一個玄之又玄的宗教名詞。
假我是什麼?我們倒是都不陌生。記得幾米有一幅畫:一個人要外出時,玄關有數不清的面具待他挑選,而他自己甚至已經忘記沒戴面具的自己是什麼模樣了。
這幅圖像不是曾經引起很多人的共鳴嗎?
我們的共鳴中,不也為自己感到一縷淡淡的悲哀嗎?
但悲哀之外,我們又為自己做了什麼?
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,是謝錦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。他問問題,一來是挑戰你對自己的誠實度,同時也是為了讓人去覺察、去觀照自我。
當然,如果能夠真正看見自己內心在想什麼、有什麼感覺,而且誠實道出,那的確是一種勇於面對自我的極大勇氣。
不過,大多數的人面對一名老師的發問,直覺反應就是揣測老師想要的答案,所以會像猜謎遊戲似的,反問老師是不是這個?是不是那個?
謝錦不會告訴你答案是對的還是錯的,他只會再反問或再追問,直到學生招架不住為止…。
記得訪問謝錦談到他的課程精神時,他曾經說,自己從來都不是在「教書」。教書是在傳授知識,但教育的對象是「人」不是「知識」,透過知識這個媒介,人的生命受到了什麼啟發?有沒有變高變大?才是重點。
他甚至說:人是不能被「教」的,人只能被啟發。
這聽起來是一番大道理。但怎麼做?原來就是利用教室裡當下發生的狀況,即時處理「人」的問題。
我繼續在剪接室裡剪著。心裡那個因婦人之仁而湧出的殘酷感慨,漸漸平息了。
愛是被恨的,敢於被恨的人必須很篤定;被愛灼痛的過程必須充滿勇氣。
被呵護的小孩是不會長大也不會茁壯的。人就是要被逼到刀鋒的邊緣,才會正視生命嚴肅的課題。
看著影帶上一張張年輕學生的臉孔,謝錦的麥克風正以充滿強悍的力道逼近嘴邊,學生不由得皺了眉,內心的壓迫感不自覺浮上面容。
但我開始打從內心恭喜他們。
雖然很不容易,這卻是上路的開始。從小到大不曾被正視、不曾被認真探討過的種種生命困惑,都即將在這個小小的教室裡,一一展開探索的歷程。
陽光之下,即使很痛也仍帶著害怕往前走的一群人,怎不值得賀喜!
- Dec 09 Tue 2008 23:51
九月早晨陽光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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