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收到一份生命大禮】

星期六和先生提到學校當日為學生舉辦的成年禮,一路上他似乎還處在某種感動的狀態,一直說「很多學生都哭了」。


我有點好奇,問他有什麼感覺?沒想到他非常不悅,回我「你真的很無聊,連這個都要問。」我聽了也不高興,回他:「這和我無不無聊沒有關係,你可以選擇不回答,或者你沒有特別的感覺,我只是關心你,沒有別的想法。」


後來去吃飯,一路上我都在感覺自己的「感受」,那種不舒服使我胸口有種被撬開一個洞的感覺,好像真的是受傷。過了一會兒,我告訴他:「這和你沒關係,我正在完全進入自己的情緒與感覺裡」。我告訴他被攻擊「無聊」這件事令我不舒服,好像自己很煩,是一個喜歡冒犯別人且不尊重他人的人。


他回答我:「你這樣問我只覺得你非常冷淡,完全無法體會我當下感動的心情。」我說:「你沒講你真正的『感受』,只說『很多人哭了』,我怎麼會理解?而且問你就是想關心你的感受啊。」他說話是不錯,但是我的反應他就是覺得不舒服。


我突然想到以前如果他這樣說,我一定是表情很豐富的問,「真的啊,他們那麼感動,那你怎麼做?」,可是現在的我,問的方式像個「不關心他人且毫無感受冷血的人」。我於是回他:「我確實是關心你,可是也不懂為什麼『我非要像以前那種表情、那種樣子』?」


後來他理解我說的話,也同意他自己並沒有把感受表達出來,於是繼續說他精心設計的許多橋段,以及讓學生和家長互相上台分享,想對對方說的話。我聽了覺得非常有意思,並且告訴他,我之前和他對話的不舒服,不關他的事,因為我的低價值感,就是會有這樣的心理反應。可是他「覺得我冷血質詢」的攻擊也不是事實,因為我確實需要更多線索,才能理解他當下體會的情景。如果我的問題使他不舒服,絕對不是有惡意,但他也要去看自己的內心到底是為了什麼而不舒服,因為那裡才有訊息。

接著晚上又因為和先生某些對話,心中再度升起不舒服。很奇妙,類似的狀況,類似的「覺得自己被攻擊和貶損」,一天之內竟發生兩次,這狀況簡直少見。我仔細體察自己的「感覺」,發現心中的「潛台詞」就是:「我只會讓人覺得煩,我是世界上多餘的人,我的存在只會造成他人困擾。」我細細品嚐這種不舒服的「感覺」,好奇妙,真是非常不舒服,我沉默了一段時間。

後來走在夜晚寧靜的河堤旁,不知道哪來的勇氣,我心底有股強烈的聲音,要向先生坦白自己過去發生的每件事。那些我從來無法啟齒,從來無法對人説出口的陰影。我向他說出過去糟糕的經歷,一邊說一邊顫抖,到最後在許多人漫步的河邊小徑哭了起來。

我坦白告訴他,我從以前到現在,從來沒有停止過想殺掉自己,所以重點根本不是他「說」了什麼,而是我自己的陰影。他沉默了一段時間,開口對我說,如果他的人生遭遇到這些,隨便一件都足以讓他崩潰,可是我既然說出來了,沒有把這些秘密帶進棺材裡,已經很勇敢了。

他坦白說,如果這些事早幾年說,他是無法接受的。可是現在不同了,他很清楚的知道,和他「建立關係的人」就是目前這個「我」,不是那個過去。他在人來人往漫步的河堤抱住我,我的眼淚不可遏制的流下來,在夜風裡哀哀哭泣。

我一邊哭,一邊說我是冒著失去他的危險才說的,我和他在一起十年,從來不覺得他真正了解我。事實上,我根本不曾讓人真正理解我。我沒有對朋友說,沒有對家人說,我就把這些往事往自己身上放,覺得只要沒有人看見,我爸媽和我就可以繼續活在夢幻裡。我一直努力掩蓋我們家族慣性自我毀滅的「真實」,因為那些事,讓我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都好醜陋,好噁心,好可怕。何況我若真的回家「找安慰」,就會變成那個「壓垮」父母最後一點期望的人。

所以我裝模作樣,看起來「很好」。可是這些東西真的太重了,重到令我無法開心,有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好像被熱鐵漿烙上面具的人,那張「笑臉」與「熱情」的鐵面具,痛到我拔都拔不下來。這就是為什麼這兩年我覺得自己快演不下去的原因,我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,我真的笑不出來。

可是當我演不下去的時候,卻只得到必須為過去「人格面具」付出代價的評斷:「我」不再像以前一樣有愛又熱情。有段時間我真的覺得非常痛苦,我不要活在這種期待裡。那個人人口中的「我」是誰?難道「我」就是他們口中「應該是○○○樣子」的人?好像周圍的人都比我認識我自己,真的是這樣嗎?這是事實嗎?我想了很久,這件事情我也必須選擇,我寧可付出人際代價,寧可冒著失去的危險,我也不要再演了。

我告訴先生,這就是真正的我。而且我覺得自己這輩子唯一的好事就是遇見他;可是不知道為什麼,我還是活在失去的恐懼中,我就是害怕失去,才不想對他坦白。我一邊說一邊哭,他又停下來抱住我。過了很久,他問我有沒有比較好,我說有,但是就是覺得那個感覺還沒完。晚上回來又哭了一段時間,真的感覺到一種很奇妙的哀傷從胸口散開,很像有一個世紀那樣久的哀傷。哭完以後,長期以來胸口彷彿神經抽痛的撕裂痛感,竟然減輕了。

事實上,如果不是一天同時出現的兩個文本,我根本不可能面對我和他之間「無法說真話」的狀態,而這正是我願意進入自己「不舒服」才可能發生的「看見」。

我心中充滿了感動。原來被人接納是這樣的感覺,原來我要先放下對自己的評斷,人生才會變得不同。我終於意識到,不管我感覺舒服與否,這就是一份關乎生命成長的貴重大禮。

 

【「理性」到不了的地方,「感覺」才明瞭】

星期三上課找了兩個學生約談,其中一個男生開學到現在還是在課堂上玩手機,也不參與團體活動,也不交作業。開學時已經和他談過一次,昨天恰好他又出狀況。我找他出來,直接跟他說。第一問他有沒有理解這個課的規範?第二指出開學以來,他沒有參與學習的事實,這會影響學期末的成績。

他口氣不太好的回我:「你繳的那些作業都牽涉私人隱私,我不想交。」我回答:「這是你的藉口,如果寫作業有困擾,你早該來和我談。而且上星期我們練習詩歌的作業你也沒繳。你沒有心要面對這堂課,都是我找你談。我關心你,可是你的態度讓我覺得非常不舒服。」後來他又繼續說了一些不參加團體討論和寫作業的藉口,又說自己不管怎樣至少每個星期都來了,我現在找他講,意思擺明就是要當他。他說如果他真的被當,會覺得很不爽。

我的口氣也不好,回他:「你以為你在這裡當演員我就要給你成績?」我請他回去仔細弄清楚課程綱要的規範,自己做決定,接下來如果還要繼續修課,就必須面對作業和討論的事情。他很不高興的回我:「那我現在不要修了可以吧?」我回說:「這是你自己的事情,你自己決定。」講完之後他就直接背書包離開,我也非常不悅,但並沒有憤怒。處理這個學生時,我很清楚知道自己雖然動氣,並表達出情緒,但是我沒有被這份情緒牽著走。


接著又處理另一個學生,這個學生缺曠課次數非常多,因為是中文系的同學,所以找起人來比較方便。之前我請同學帶話,請他無論如何要來找我,就算不修這個課,至少要面對我。他依約前來,我問他為什麼只上了前兩次課之後就完全不來?他回答自己的作息就是早上起得來才去學校。

我問他:「你被你自己這個作息牽著走有多久了?」他說差不多一年。我說所以你沒有任何其他的問題,純粹就是起不來?他回答是。我接著問:「所以你的作息比學習還重要?那你為什麼還要唸大學?如果你覺得這裡學不到東西,為什麼要浪費時間?」他回我:「我有學到社團活動,但課程本身沒有。」

我說:「你沒有學,因為你根本沒來學校。你說的社團這些人際,去工作可以學更多。」他聽了又解釋自己有在打工,說了些無關緊要的理由,又說自己沒來學校沒影響到任何人。我問:「所以你覺得自己這個人不太重要?可有可無?」他說是的。我又再問一次:「所以這世界上有你沒你沒差?」他說對。

不知道為什麼聽了一陣難過,有點無法繼續這段談話。我告訴他:「其實我不是要來說服你的,我只是想關心你為什麼都不來上課。既然你說是因為作息,我心中也沒有責備的想法。因為你是大人了,作息不就是你該為自己負責最基本的事嗎?我沒辦法強迫你。不過,我聽到你說『世界上有你沒你都沒差』這件事,心底很難過,我不知道要講什麼,我們先在這裡待一下好了。」

我的心底一直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悲傷,說不出來那是什麼。站在那裡過了好一段時間,他突然對我開口:「我很謝謝你關心我,其實你不需要這樣做的。」我對他說:「雖然我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麼,可是我確實關心你。如果你想說,你可以找時間和我談。」他對我承諾,接下來的課程他都會出席,我說,這是兩回事,成績上我其實無法給任何保證,但如果他要來上課,我很歡迎。

處理這兩個學生,我體驗自己原來還有「感覺」。還蠻高興的,而且很奇妙,那個狀態好像也無法用理性去處理。有段時間,我試著避免用感覺去處理任何事。我曾經是個極端敏感與情感強烈的人,我自己的私人寫作翻開來幾大冊全是喃喃自語的「感覺」,可是經歷了幾段感情的風暴,我意識到自己吃了那麼多苦頭,全是因為「感覺」,我發現自己再也無法承受「感覺」。再加上進入博士班,我更有理由完全拋棄「感覺」,因為「感覺」寫出來的論文就是高級賞析,就是無法清晰表述脈絡的呢喃文字。

我拋棄自己的「感覺」,其實是想拋棄自己的痛苦,可是光是「拋棄」這件事,都讓我付出極大的代價,如同被火燒紅的鐵熔漿,硬生生澆灌到身上。我不免狐疑,我那毀滅模式的詮釋系統,與此也不脫干係。

「我是人,我怎麼會沒感覺?」我很誠實問自己這件事,或者我該問,我還活得像個人嗎?問的時候,我確實發現自己的感覺還沒死,真應該好好謝謝這兩個學生。謝謝他們讓我看見,「理性」到不了的地方,「感覺」才明瞭。

 

謝錦「文學與生命覺醒讀書會—課程落實生活實戰分享」江明篇 (1-2)

照片 (12)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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