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告別】

寫著和讀書會的告別信,心中有很奇妙的感覺在流動。事實上,儘管早已決定離開的時間點,但真正動筆寫信,則一直遲至最近。

開始參加讀書會以來,我一直有種不知道被什麼「隔離」起來的狀態,可是當我愈奮力想找答案,卻發現一切變得更加艱難。我在心底對自己說:「應該要有感覺」、「應該覺得找到靈魂回家的夥伴而感到開心」、「應該開始有同理心」、「應該變得有所不同了」……等等。我愈是強迫自己「應該」,這些「應該」反而毫無進展,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。

去年一月時,其實我已經興起離開讀書會的念頭,可是心底有個奇妙的聲音:「我覺得很不對勁,一定有什麼文本是我經歷了卻沒看懂」。因為讀書會,我開始慢慢發現自己的無感與疏離,我的靈魂失去了重量,以致於對任何自己所從事的活動都得以如同機械般規律與重複,凡是在「信念」上被我視為合理的事物,我都可以有效率的執行完畢。

我一直「無心」且「麻木」的活著,可是也從來不覺得這是問題。

直到這段時間我試著辨識自己的「感覺」究竟是怎麼回事,我才赫然發現,除了生存面的眼耳鼻舌身意,我對自己或人群早已沒有眼淚,也沒有真正的笑意。我不允許自己陷溺在任何我定義的「負面」情緒:憤怒、恐懼、自憐、厭煩、哀傷,也因此到最後,我對所有生命歡愉的感覺也消失殆盡。我的人生之所以淪為「空洞」與「破碎」的儀式,正是因為我早已抽離了「感受」,我無法在對話交流中感受到人與人的溫度,也無法狂熱於自己曾經喜愛的教學、閱讀或書寫,因為那些對我而言都只剩下空洞的「儀式感」,沒有半點靈魂的重量。我的人際、日常生活、和世界的關係,全都只剩下「觀察」與「梳理」,甚至是例行公事。不管旁人如何叩問我「你有什麼感覺」,或者熱心提醒「我怎麼做○○,你也可以做○○」,甚至試圖幫我釐清,對我而言,其實都沒有實質的意義。

我的生命少了那份最基本「感受」的力量,靈魂也因此變得輕飄飄。那些一講再講重複的關心警語,到最後也都變成一根看不見的羽毛。當我伸手試圖攫取話語背後的「意義」,卻發現自己始終不得其門而入,得到的只是模仿來的「答案」。而那些從別人口裏學舌而來的答案,甚至是我慣性依賴他人的「同理話語」,到最後只讓我更看不清楚自己。

原來,這就是我的存在之所以變得毫無意義的真正理由。因為「意義」根本不在我拼命追求的「答案」,而是在我親身經歷與感受的過程中。一份生命體驗的「完成」既不能毫無「感覺」,也不能只是被「感覺」牽著走,還要能真正「看見」。看懂了,才可能真正發生深層的「體驗」,否則所有的過程都很容易一再重複,成為人生不停「卡關」的「關卡」。

我終於明白自己從以前到現在企圖逃離的「感覺」,因而將之視為「火宅」,但事實上,我並沒有真正理解此事的意義,也沒有真正理解「身為一個人」的生命路途,我的內心充滿對「感覺」的偏見,所以無法真正「放下」。然而,只要我心中還有「避之唯恐不及,且無法接納」的想法,我就一天無法擺脫身為人身的限制與痛苦。

不僅只是「感覺」,很多事物亦同此理。我終於懂了何謂「我」與這個世界彼此的二元對立關係:一旦我急於擺脫我所「不要」,無論是人事物,或是負面情緒,我的內在便會被此事「完全」佔據。這世界上沒有人可以真正殺死自己的「影子」,少了這些,我的生命也無法到達這裡。

我終於明白過去被我視為靈魂回家的「知識」不再是「術語」,而是與我有深切的關係。因為感受的是我,理解的是我,體驗的還是我。我與這個世界的互動更不是空洞破碎的「儀式」,而是一場如實且無可迴避的人間旅程。我就是自己這趟旅程的「原因」,更是自己的「結果」。除了我之外,沒有人能讓我的生命發生「意義」。
 

這就是我在讀書會裡學到最重要的事,真的很謝謝讀書會的夥伴們和謝錦老師,也謝謝我自己。

【二姐】

久違的二姐臨時說要來台中看我,而且已經到達。我已多年不曾與二姐見面,其實對她幾乎已沒有任何感情。多年來她的精神障礙狀況已經到達領重度殘障手冊的地步,而我也總是輾轉從母親和大姐的口中得知她的消息:她與酗酒丈夫的恐怖婚姻、她的脫序與瘋狂、跳樓自殺未遂、與兒女們互相拳打腳踢的家暴戲碼,所有連續劇裡才會發生的事情,她只用半生就演到,而且還要繼續沒完沒了的演下去,至死方休。


見面以後,我仔細端詳眼前的她。這個活得已經不像個人的「人」,已經蒼老到看起來比年長她六歲的大姐更虛弱。她說話的反應極慢,眼神空洞,真的像是久浸在水裡四肢浮腫的屍體。與其說此刻我對她有半點同情,倒不如說是驚駭。我記憶中的她還是頗有「爆發力」的瘋子,可是不到幾年,她只剩下這個空的軀殼。


她離去後的夜晚,我遲遲無法入睡,覺得肩頰骨下方兩側胸口隱隱作痛。一個人坐在書桌前,我突然感到無法遏制的悲傷。我一直抗拒成為妻子或母親,其實和我們家族女性在婚姻中受苦的生命史有關。結婚生子對我來說,就是徹底毀掉人生的一條路,我彷彿也會變成受苦的女人,成為傳統價值體系的「獻祭者」。

懷孕一事剛開始讓我覺得恐怖,我不知道「喜」從何來,為了「後繼有人」而冒著死亡的風險算得上「喜事」?「相夫教子」就是女人高貴的品格?為什麼「犧牲自己與無私」就等於是「有愛的人」?在我看來,這些都是自我欺騙的謊言,替女人的苦難找藉口,好讓大家都不必負責。


我的腦海裡反覆出現我二姐身影,那張憔悴黯淡的臉、那雙被掏空靈魂的眼神,她也曾經年輕過。我想起她進入婚姻之前吸毒與在酒店上班的生活,想起她濃妝艷抹的對我說「年輕貌美和有錢最重要」,她從勒戒所出來後立刻聽從母親安排嫁給大她十幾歲的男人,只因為她寧可「結婚」也不要去過「正常上班又累又少錢」的生活。她一直把自己的遭遇歸咎於「從小被送到外公外婆家養大」的命運,歸咎於「如果沒有大姐存在,她的人生就會幸福」,她的生命毀傷跟「結婚生子」真的有直接的關係嗎?她不也利用了「結婚生子」的傳統羽翼逃避自己的人生?她真的面對自己的婚姻嗎?她真的面對自己了嗎?根本沒有。

沒有真正面對、對人生無意識的種種行動,才是她生命悲劇的根源,即使進入職場,生命的毀傷系統還是如影隨形。「結婚生子」或「職場生活」都不是關鍵,關鍵在於她從我們這個原生家庭所中的「自毀劇毒」,可是,自己的「毒」也只能自己「解」,每個人都一樣,這就是真相。

我不要像她一樣活到這一步,儘管我深切的明白,她內在的孤獨、怨忿、自卑與痛苦,我一樣也沒少,可是我知道,我有其他的選擇,只要我不停練習觀照自己,練習愛自己,總有一天,我就能靠自己解開身上的劇毒。

謝錦「文學與生命覺醒讀書會課程落實生活實戰分享」by  2016  江明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THE LIFE COACH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