釋放被咒語囚禁的人生

和母親通電話,相約一同見面之事。聊著聊著母親講到希望我們幸福的擔憂,又講起從前我年幼時生病的場景,因為高燒不退昏迷,她整晚守在我床邊用手不時拍打我的腳底板,一邊打一邊喊我的名字。

她誠實自剖為人母只希望兒女活下去,而且要好好活著,又說孩子不管怎麼樣,永遠是媽媽心中最珍視的那個人,即便生了再多兒女,也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孩子。她開始細數自己曾經早上去精神療養院看二姊,下午又趕到勒戒所會面弟弟的事,以及一度想離婚帶走四個孩子的過往。講完之後又再度對我重複一次「一定要好好活下去」。

非常奇妙,這通電話講的時候我感受到自己全身的細胞彷彿都張開了「耳朵」傾聽,當媽媽說到怕我死去因而「整晚打著我的腳底板」,我的腳底彷彿真的突然有一種被人敲著的感覺,腦海中從不曾憶起的畫面突然清晰浮現在眼前:我躺在木床上下舖的下層,迷離昏睡的夜晚,一個捲髮年輕的女人坐在我的床邊,每隔半小時拍著我的腳底說話。

她半睡半醒,整個晚上只靠在床邊的欄杆休息。我突然有種被「喚醒」的感覺,有甚麼東西在我全身上下流竄,一陣陣無法言說的「流」從腳底擴散蔓延,先是小腿,接著是胸口,最後感受到自己眼眶一陣溫熱,幾乎掉下眼淚。我和媽媽談話從來不曾有過這種奇妙的感覺,好像身上每個細胞都被一種無法言說的力量搖晃震動。我那「活著就是一種懲罰,只會造成母親不幸」的咒語也彷彿被徹底解開,心底覺得非常感動,突然明白自己始終沒有站在「全視點」的角度看待我們的關係。

我困在「死亡、背叛與瘋癲」的原生家庭魔咒已經很多年,儘管知道自己在用「自我毀滅」一事成全被捆縛在父權傳統下的母親,也試著告訴自己「要與痛苦告別」,但一切還是很費力,因為我只有「知識」上的「療癒」,沒有真實體驗。

然而這個夜晚,聽見母親說的話,不知道為什麼,我心底再也沒有「妳真是活該」、「都是妳的錯」、「妳在和我討人情」的刺耳聲音。我終於「聽懂」了媽媽說甚麼,也看到媽媽如何在這段生命的路途極盡可能的守護著我,她的苦只是因為「看不見」,而我的責備也不全然是「事實」,只是一種感受。我真正要說的是「我不想看見你受苦,不想看見你的人生如此狼狽,因為我也會很痛苦」。

我一直在用「責備」包裝我想要的,用「憤怒」掩蓋本來應該輕易看見的,我之所以得不到那份「愛」,沒有任何感覺,是因為我偏執的相信自己「以為」的真相。然而當我此刻重新「傾聽」,真的有種無法言說「被釋放」的感覺。

我覺得自己確實要開始自由了,我的每一個細胞都想盡情的活下去。真謝謝媽媽,謝謝她生下我,謝謝她即使被人看輕仍決定把我留在身邊,謝謝她不惜代價的讓我受教育,我不再需要靠這些咒語囚禁我的人生了,因為我可以對自己生命下新的定義:從現在開始,我要清醒且幸福的活下去。

終止自己存在的錯覺,成為一個人

八月興起想出外工作的念頭,和岳儒商量,他也同意我試試。又剛好一個熟人在網路上貼出學校徵才的公告,我於是順手投了履歷。我並沒有很認真非找不可,只去應徵了這家,最近結果出爐,我是備一。然而,以目前的學院工作環境來看,備取其實等於沒有。

我原以為自己不會太在意,因為我確實嚷了很久想轉換跑道。可是聽到消息的那一刻,我才發現自己真的有種強大的失落感,原來這段時間我對此事仍抱著極大的期待。打從我進博士班以來,就不停追趕論文,努力證明自己,為的只是謀得教職。

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距離我設定的標就是差了一點。尤其是這兩年,我突然有種「絕對走不到那裏」的直覺。我不停夢見自己站在衣櫃前找不到衣服,或者無論如何也到達不了自己想去的地方。突然看清楚,其實我並沒有面對自己真的要離開這件事,以目前應聘面試考核的方式,這一生我根本就不可能再回大學教書了。

我陷入一種自己完全不能理解的「分手風暴」,一連兩天,我面無表情地面對任何人或事,岳儒發現我有異狀,吃晚餐的時候問我覺得還好嗎,若想找兼課他可以和農場那邊商量,挪出時間替換我帶小孩。我心底一沉,說出了超乎我意識理解的話:我一直覺得自己和姊姊們不一樣,走了大半生還是要回到家裡當個女人。

岳儒聽了回我:你一定覺得很荒謬吧,你選擇了和他們完全相反的生存方式,最後卻得到同樣的結果。你就像十字軍東征帶著盔甲為了信仰而戰,可是到頭來你所相信的事物終究將你徹底擊垮,你現在這個生命狀態就叫「墜落」,你看到了沒?

我一聽眼淚就掉下來,想到自己從懷孕開始,就沒接受過自己。興起去找工作的念頭,其實是不願意待在家裡。我在意識上一直和女兒有說不出隔閡,沒有「全然」的活在當下,因為我不甘心進入「母職」的人生劇本,我慣性依賴岳儒處理很多女兒的事,不自覺落入一種「虛妄」之中。

「你不是好媽媽」這話曾經是我對母親的責備,但現在看起來,我也一樣。我在責備自己「母職」的身分,以至於萬事心不在焉。我不願意盡心完成「照顧女兒的工作」,其實是因為「偏見」,我活在自己所仇視的「父權傳統價值體系」,且一直這樣殘忍地看待對家庭付出的女人們,現在我也這樣看待自己,這樣恐懼著一切,這就是我痛苦的來源。

岳儒於是跟我說,這段時間他在家帶小孩,真的覺得這是份「工作」,而且他也可以感受到那種就算累得半死也沒薪水的低價值感。他問我真的會一直待在家照顧小孩嗎?我說不會,這是階段性的。我把自己對這件事的想法試著說出來,一邊講一邊還可以感覺自己難過的情緒。講著講著,我發現自己幾天以來胃部的糾結感不見了,原本頭部和背部的沉重與緊張都得到緩解。

接下來的兩三天,偶爾當然還會覺得被失落感襲擊,但是因為都會固定到大尖山附近的步道散步,所以心情還算可以。平靜一點後,我計算著自己的經濟狀況,現階段還不至於事事要向丈夫伸手,於是和岳儒商量,等月恆滿一歲,我會開始先找兼職的工作,且走且看,即便不回到教職,也會再做其他專職的工作。

至於這段時間,我會常帶著女兒到他工作的農場,接觸一下務農的生活。因為我實在不想老是一個人和女兒關在家裡,而且農場那裏也有休息的房間,不會太不方便。

講完後整個人真的輕鬆不少,突然發現,我一直以來的恐懼其實也是我的「詮釋」。我不會走上那條「油麻菜籽」以及「嫁雞隨雞」的傳統之路;只要我看清楚自己,只要我不是用「走入家庭」來逃避我的人生責任,我就不必要和誰一樣。我必須面對自己生命史中那個死結,這也是沒得商量的,我非活在自己的真實裡不可,終止自己存在的錯覺,練習成為一個「人」。

謝錦「文學與生命覺醒讀書會—課程落實生活實戰分享」 2017  江明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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